暹罗猫

连载蒋晓云middot民国素人志m


节选自《四季红:民国素人志》,作者蒋晓云,新星出版社年出版。

连载|蒋晓云·民国素人志·四季红[1]

连载|蒋晓云·民国素人志·四季红[2]

连载|蒋晓云·民国素人志·四季红[3]

连载|蒋晓云·民国素人志·四季红[4]

风乍起

“铜钿没额,派头笃来兮!”金家六小姐舜蒂人都到家了,还在嗔怪同父共母,几年前从台湾移居香港时仓皇得像逃命一样,连随身衣物都没带周全的嫡亲二姐金舜菁“铜钱没有,架子还挺大”。

舜蒂觉得自己这个姐姐真是不懂怎么当个穷亲戚,刚到的时候,只要亲友问起在台湾有没有听到过其他姐妹的消息,二姐就板起面孔不响,好像哪个犯了她的禁忌一样。这两年变本加厉,越来越不承大姐不计较彼此社经地位悬殊,刻意折节下交的好意,鲜少答应往来不说,姐妹即使难得一聚,也会故意摆出高姿态,要别人处处迁就她。

舜蒂皱着眉头进门踢下脚上高跟鞋,闪过开门后忙着蹲下收鞋的女佣银姐,趿上缎子绣花拖鞋,踢踢踏踏走进客厅,冷面遥对窝在沙发上研究马经的丈夫,刻意提高了声线道:

“都晓得笃(大)姐夫顶欢喜热闹。我就讲一声,下次罗汉请观音,哪个真会要她拿钞票?讲公司不好请假,份子凑凑人不会的到——这种言话伊讲得出!”

六姑爷盛庆吾对老婆娘家的是非恍如未闻,连哼一声都省却。结婚十年,夫对妻的多数话题都已不感兴趣,觉得装出倾听的样子也是虚套。

加上他最近情绪不好,更是对谁都懒得搭理。在老家的时候,何曾想过他盛家少爷这辈子会有银钱上的烦恼?当然,他的所谓烦恼并不是过小日子那种柴米油盐之忧。哪怕异乡逃难,庆吾也认为自己“这种人”的烦恼不同于升斗小民。说是眼高手低也成,说是不忘初心也成,反正庆吾当了十几年难民,自觉肉身虽在流亡地坐吃山空,心里却没有一天不惦记以钱滚钱,立志即使非常时期也要壮大家族财富,等到太平返乡,继续当他的人上人。

可惜天不从人愿,和舜蒂成家以后开销大、进账少,庆吾感觉老本越来越薄,最后还从仅存的家族生意里被迫退出,截断了日常现金流上的最后一个活水源头。而且到手的退股金额并不满意,以后的投资门路也尚无头绪。庆吾烦恼中自我安慰:口袋还没见底,耐心等待,香港市道空前繁荣,发财的机会到处都是,总会轮到自己。

情绪虽然低落,庆吾也不守株待兔,赋闲坐等。他天天打扮整齐出门,约人在茶楼酒肆“谈生意”。酒足饭饱之后安排一点打牌、看戏之类的余兴节目,忙过一日不难。只是人在他乡日久,物换星移,原先的老熟人,同辈移民的移民,长他一辈的逐渐凋零,晚他一辈的“大英子民”还在上学。随时能约出来谈谈的人越来越少,居家无聊的时间越来越多。幸好港岛消遣花样直逼当年上海滩,一个人看盘赌马,也能打发辰光。

男人银钱有出入,老婆不能说他游手好闲。毕竟依照他们社交圈里的不成文法,即使因为国共战火离乡背井,落脚弹丸海岛避祸,除非实在走投无路,否则像他家二姨那样,出去当小职员替人打工,说起来是自食其力的时代女性,却比投靠富亲戚还招人非议。

庆吾不跟老婆同乡,并没有舜蒂和她娘家亲戚那些海派规矩。他从小在省城上学,寒暑假回到乡下庄子上,连战争期间都只在老家山里躲过几天,从来没有离开过广义上的家乡。只是胜利以后的几年他到沪游历,穿戴学足了上海派头,也能说一口还算流利的沪语。上海市民素来排外,可是一九四九年以降,从内地到港的人越来越多。流亡到异乡,大家都成了“外地人”,“上海人”的资格也就被从宽认定。既然说广东话的把不会说粤语的统称为“上海人”,那么讲沪语的也开放给同声同气的都当“自己人”了。

哪怕庆吾平日来往的“上海帮”跟他不见外,老婆舜蒂却常挑剔丈夫沪语说得不地道。庆吾不耐烦在家里老被纠正用语和发音,和妻子讲官话的时候更多一点,只是图方便,难免夹杂些沪、粤语单词;不过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庆吾在家从来不说自己最擅长的长沙话,更别提老家乡下土话了。

其实除了分处沿海大埠和内陆省城的地域性差别,庆吾的家族在原乡也是富甲一方的望族,翻起老黄历,论财力和实力都不比舜蒂自认显赫的娘家逊色。两个人背景上最大的差别,不过家风各尚土洋中西,夫妻成长环境有别。

从清末起以买卖发家、地产保值、捐官沽名的盛氏,哪怕家大业大,始终自诩“耕读世家”。庆吾的父母亲对儿子灌输传统教育,虽然不至于鼓励躺在榻上抽鸦片,好把儿子永远留在身边,却也一味要他孝顺守成。虽然家族最后还是让子弟都进了洋学堂,从小到大耳提面命,庆吾已经成功被洗脑:他彻底相信只要“修身”(他的理解就是吃喝嫖赌有节制),就能保自己一生富贵、三代无忧。

家里大人向来只防备孩子“学坏”,家庭教育并不要求庆吾忧国忧民,舍身成仁,急公好义,贡献社会。庆吾算聪明,无论好赖事,学什么都很快上手。他性情乖顺,既然家里大人要求凡事不能“沉迷”,他也就做什么都像蜻蜓点水。说白了,盛家对庆吾的旧式大少爷养成教育颇为成功。

读书、就业、学生意,甚至过日子,庆吾做起来都带点玩票性质,连婚都结过好几次。算起来在香港娶舜蒂已是三婚。

庆吾家乡风俗婚龄偏早,男子满十五、女子过十三就论嫁娶。他的第一个妻子是门当户对的娃娃亲,因为时局动乱,娘家怕担责任,提早送了过门,可是还没等到新郎初中毕业行圆房大礼,小新娘在日本人围城期间感染急症,延误医治,一病归西。当时人人都说新娘八字太轻,享不了盛家的福。太平日子一直等不来,庆吾父母顾及自己这一房的香火延续,降格以求,在原乡找了个有宜男之相的小家碧玉填房,庆吾在长沙的高中学业虽因战火时断时续,也要等到寒暑假才能下乡。夫妻聚少离多,感情并不深厚,这个填房媳妇三年后难产而亡,为夫家传宗接代的任务做出了牺牲。这时乡里人又改口说,庆吾八字太重,娶一个走一个,吓得媒人都不敢上门了。

庆吾死了两个老婆,八年抗战才打完。长大了的庆吾决定暂缓成家,就以深造为由说服父母,让他出门历练。他先到上海去考大学,一试落榜,感觉只有沪上繁华才能抚慰他的失意,其后几年就以学习的名义滞留在沪,再不肯乖乖回去尽延续香火的家族义务了。

一九四九年正月,国共内战胜负已见,共军气势如虹,随时可能挥军南下,席卷全国。此时长江民航停顿,内地陆路交通受阻,盛家大人要庆吾不要冒险回家过年,节前直接从沪到港收账,兼负考察资产转移以避战祸的可能性。哪知他人到香港刚才安顿未久,家乡就变了天,而且很快内外音讯断绝。那些说是将来他有一大份的万亩良田、千万家产也说没就没了。还好他这个少东家已经在香港接上了头,盛家在港一点和农产品有关的零碎生意,以及从战后一直被当成家族生意招待所的连栋唐楼,就认了他当主人。

年纪轻轻,出门意在旅游,顺便见习生意的少爷,一夜之间成了家族企业海外代理人,庆吾难免六神无主。他本来也只是想借个名目,从上海到香港换个地方玩玩,基本对家族在港经营的桐油、大米、生猪批发买卖不感兴趣。匆忙接手,只能一切仰仗原先在港聘请的经理。反正特殊时期的粮食生意难做,国内通路不稳,内地货源断续,哪怕懂行的也只惨淡经营。

庆吾不是有经验的生意人,可是在远东金融中心混了几年,颇有些观望时势、未雨绸缪的基本投资概念。既然挂名老板的家族粮食生意插不上手,他就自己拿些本钱出来试试水。举凡插花入股、私人借贷、股票、房市,方方面面,玩得不大,可是样样沾一沾。只是理财没有不缴学费的,尤其钞票有群聚性,喜欢往多的地方跑。庆吾失去了家乡奥援,感觉手上资金不够雄厚,跟上了赌桌台面筹码有限一样,只能小打小闹,施展不开,常感憋屈。

庆吾在沪上流连忘返的时候,没有好好用功考学,也没有认真学生意,专业“白相”却也不算白过,歌台舞榭四处乱转很交了些朋友。来到香港,庆吾靠从前在上海滩一起玩的同龄人,打进了本地上海帮的社交圈,最后更因为这层关系,成就了他和上海大龄名媛舜蒂的姻缘。

舜蒂和庆吾一样,属老鼠。庆吾从战后就离家独立,在香港又独当一面,不算没见过世面了,可是他对异性的审美观始于家乡两任亡妻,成于上海滩万丈红尘。虽早下决心要找个“兴趣相投的新女性”白头偕老,在沪港两地择偶还是小心翼翼,深怕自己会把“态度随便”当成“活泼大方”,上了坏女人的当。可是舜蒂的名门出身等于挂了淑女保证,庆吾一见倾心,感觉如此佳人难再得,绝对不能错过。认识后全力追求,花前月下,送花送礼,不惜血本,做足派头。等出游了几次后,才搞清楚看似青春洋溢,叽叽喳喳的舜蒂不是小他一轮,而是跟他同年之鼠,庆吾既吃惊又遗憾,却又感觉已陷情网,难以自拔。生了一天闷气,还是接受了媒人的宽慰:虽然同年,女方生日毕竟还小他的月份嘛。

两人齐届而立,时间紧迫,交往三个月就尘埃落定,舜蒂、庆吾成了一家人。可惜当日郎才女貌的一对,婚后生活却很快趋于平淡。有家归不得,贫富齐落难;和沪上名门结亲并没像媒人保证的那样,让只身在港的庆吾多位娘家给力的贤内助。碰到老婆找麻烦、挑他刺的时候,庆吾简直觉得自己不是娶了个妻,而是请了位老佛爷进门;原先孤身一人偶尔多愁善感一下,异乡的生活压力还是无形的,有个老婆不吝对他提出各种要求,庆吾的压力源就有了具体的形象,让他的逃避有了目标。

像平常一样,庆吾眼睛看着报纸,耳朵还是留了个神,一察觉门口有响动,就已经坐直身子,手也摸向了原先摊在茶几上的报。等到听见舜蒂说话的声音,就不自觉地把报纸拿起向上一举,算是全面阻绝了来人向他搭讪的可能性。

舜蒂可想不到有人拿高一层纸当掩护是不想引起她的注意。她眼中看见丈夫这番做作,眉头立刻拧到了一起。除了新婚伊始,都对婚姻和感情还有指望的头两年,两人曾经相互探索、尝试沟通。盛氏夫妇的相处之道,早已是除非起冲突,否则就彼此爱搭不理。言谈单行道是常态。平日里一个讲另一个没听,本不值得大惊小怪,也不该有哪个会被对方的冷淡激怒才是。

然而这天舜蒂之前已在沦落成工薪阶级的二姐那里,碰过一鼻子灰,加上家中那人明明晓得她看似对空气发言的姿态,其实是变相跟他打招呼。老婆大人如此纡尊降贵,丈夫却故意举报遮脸,是不可气孰可气?

一个下午连番遭受两个自己看不上眼的人冷落,舜蒂心情大败。本待抬腿走人,却又觉得轻飘飘拂袖而去不能明志。就在进卧室之前将房门重重一摔,动静大到把刚退进厨房里的佣人吓得再度出厅。

白衣黑裤的银姐站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却只见坐在沙发上的男主人一动未动,只是略略抬头对着太太的去向翻了个白眼,嘴皮轻轻蠕动。银姐读唇解碼,认为先生说的是:

“痴性(神经)!”就嘴角含住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无声地缩回了厨房。

银姐是钟点工,平日里早晨来、下午回,特殊情况可应主人之请加钟。钟点工很少穿制服,可是这家人讲究,严肃地当成招工的首要条件。

前几年街市上常见到白衣黑裤,梳着大松辫的顺德妈姐,现在也都渐渐到达退休年龄层,纷纷住进姑婆屋等待终老。与大陆脐带相连的殖民地拜战后中国政局变化之赐,接收了内地流出的人才和资金。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港都经济起飞,中产阶级兴起,家务工人越来越抢手。当时菲律宾仗着美援,是亚洲富裕国家,汉语里还没有菲佣、外劳一类的词汇,香港俚语也没有“宾妹”、“宾宾”这种对过埠劳工带有贬义的称呼。

本地家务工供不应求,计时工人随着中产阶级扩大逐渐兴起。劳方多劳多得,资方也省下食宿开销。钟点工人很多赶场打下家,嫌换穿制服划分阶级、贬损身份、浪费时间还妨碍赚钱。难得银姐不但是熟练家务工,而且表明只在乎工时固定,不事先讲好不能临时要求加班。穿制服反而不是问题。银姐一生穿惯白衣黑裤,对制服暗示的身份认同无感,反而觉得主人家提供工作服,省下了自家衣物的消耗。她主要钟意这家人口简单,就两夫妻和两只猫。见工双方感觉合适,当天就走马上任。

银姐十四岁父母双亡后离开家乡,投靠替人帮佣的亲戚,梳起辫子当了女佣。家务工环境单纯,又有年长亲戚同工照应,她一辈子生活圈子窄,舌头也笨,广州话听人说起来自然,自己却始终讲得“麻麻”,哪怕来港前跟着老主人一家满中国乱跑,都算是走过南闯过北,连火车轮船都坐了,偏偏乡音三十年难改。心思简单昭华易逝,她在这家“上海人”家里也转眼一年,和东家语言半通不通,从来没聊过闲天;对这对早已分房的中年夫妇所知有限。替他们喂那两只尊贵的暹罗猫时,却常遐想,感觉这么好看的两个人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有点为他们可惜。

“咪咪食着没?”很少和她讲话的女主人偶尔也会回应她“太太返来啦”的招呼语,不过也就问问“猫喂了吗。”

猫娇贵,天天吃鱼茸拌饭,主人夫妻倒很少在家吃,即使在家,吃得也很简单。太太教会银姐一道上海菜,黄花鱼红烧肉。对银姐的广东鼻子而言,腌渍在瓶子里的黄花鱼连闻起来都咸得要人命。这样一道不甚讲究的菜烧一次以后,端进端出,两夫妇就着泡饭可以吃上好多顿。穿着制服的银姐多半时间还都花在猫身上,每天煮了鲜鱼之后剔刺,跟从前那家,闲下来工人们要挑拣燕窝里的杂质一样,是细活。

“人食咸鱼,猫食蒸鱼……”银姐每天下工前要清理猫砂带出去。她手上忙着,心里暗自讪笑这家人不懂得吃鱼。像皇族一样被人伺候着的两只猫,名字倒很普通,就叫大咪、小咪,表示复数的时候统称为“咪咪”。

咪咪跟人不亲,很少像一般家猫那样在人脚边磨蹭,反而常像丛林里的豹子一样,盘踞在橱柜顶一类的制高点上,看似懒洋洋不动声色,可是只要屋里一有动静,哪怕只是飞进来一只小虫,绿宝石一样的眼睛就凌厉地扫过去。

它们细眯着眼睛盯住已经走到门口的银姐。银姐一面开门,一面说:“太老爷,走啦!”又提高嗓门,对着内屋高喊:太,走啦!”

主人早上就告诉过她今天不在家吃晚饭,可是太太回家关进屋里以后没再出来,银姐感觉夫妻俩好像没做出门的准备。不过这些都不关她的事,多问只有多麻烦,就如常提着猫砂出门倾倒,准点去赶小巴。

舜蒂在自己房里开着窗户抽烟。她站在长窗前,左手横过腰际托着另手的肘,举在腮边的右手翘着莲花指,单用大、食、中三指捏着长长的象牙烟嘴,说是吸烟,更像是擎着一柱香。烟快烧尽了,一点红星上飘着几缕白烟。

背山而建的小洋楼基地不大,后院只有挡土墙,小小前院也就百来英尺,所幸建在山坡上,向街的房间都有景观窗,望出去视野尚佳。窗前的舜蒂眼神放空,焦点不知聚于何处。穿着便装走下斜坡的银姐,脚步匆匆,瞬间把静止的街景变成了动画,也没让舜蒂回神。

如果银姐这时回头仰望,会看见换穿了紫色织锦睡袍的东家太太,像张照片一样地钉在白色的窗框里。

刚搬进这屋的时候,舜蒂就喜欢站在窗口远眺。庆吾有时会从背后揽住还算新婚的妻子,与她耳鬓厮磨。那个时候从这窗望出去,看得到的可不只有一条下坡路和山脚下几栋正在大兴土木的高楼。那时在这小楼的窗前极目还能远眺,入眼的尽是青坡绿树、高天远云。早上迎晨曦,傍晚送彩霞,晚上还有万家灯火。

“位在半山”、“独栋有景”的小洋楼,当初全赖女主人对丈夫软磨硬求才成事。这样一处产业自然够不上舜蒂心里的婚房等级,房子地段虽好,却不够大,优点主要只是离大姐家不远。在殖民地,真正的“山顶豪宅”当时对华人买家而言还是可望不可及的年代,这个地点得列“可以住”的房子了。

“还可以。”被舜蒂当成娘家的陆家里这么说。

拍板决定之前,舜蒂请大姐和姐夫来帮眼。妹妹们喊“笃阿姐”的金兰熹眉眼似颦非颦,嘴角似笑非笑,淡然道:“两个人嘛,还可以住!”舜蒂听见,这才放下心头一块大石,感觉难中在香港草草张罗的这个家算得到了娘家认证,稍微弥补了自己耽误到三十岁才结婚的委屈。

“你阿姐啥事体都‘还可以’,你姐夫一日到夜讲‘闲话一句’!”后来夫妻几次为了这个房产上的错误投资决定起龃龉,平时不响的庆吾也会反击:“晓得否?在我们那里,可以就是差劲,闲话就是废话!”

舜蒂对空翻个白眼,心里暗骂鸟肚鸡肠、沪语发音不正的丈夫:乡下人!

她后来当然也后悔,当初应该留着唐楼:地点好,基地大。老土房子虽不好住,倒也不需要忍耐多久,整条街就成了精华区中的精华。改建大楼以后,他们晋身中环商厦的包租公婆,每个月坐收丰厚进账,哪怕不回家乡也永世不愁。

可是人生在世,如果天天只想着以后的日子怎么过,那今朝还过不过了?夫妻吵架的时候,舜蒂会把这些道理一遍遍拿出来讲。除了说服丈夫,也是安慰自己。她警告丈夫,一个真正的上海人,绝对不会拿离乡背井当借口就窝囊度日。人生凡事将就,那亲戚朋友还要不要来往?体面还要不要维持?结了婚他们就是一家人了,她要搬家不也都是为了替她嫁的人家做面子?

“你以为自己蛮有学问嚄?”庆吾嗤之以鼻,“今不屑地道,朝有酒今朝醉一句老言话,被你讲成了啥么大道理一样!”

按照舜蒂一向的脾气,听见人家讲话口气稍有不逊,当场就要抢白。不知道是年纪大了,涵养渐长,还是已为人妇日久,对“人老珠黄”这个成语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虽然还是把不高兴秒摆上脸,表示已被得罪,几句伤人的刻薄话也能及时硬吞回去了。

现在只无声叨念的“乡下人”一词,本来是以前和庆吾吵架,舜蒂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开场白。这句是她男人的死穴,她晓得只要一喊出来,对手立马崩溃,好用得很。可是必杀技使多了,回回得手,一张口就将军,鹿死谁手一点悬疑都没有,让她感到胜之不武。

而且庆吾的反应今昔有别,以前言语交锋,她轻描淡写几句,能激得平时不大响的男人吱吱跳,连从来不在人面前说的家乡土话都逼得出来。可是慢慢地,不堪一击的对手改变了策略,从一言不发到愤然离开现场,最后还玩儿失踪。这一切在舜蒂这个胜利者的眼里,虽然只是讲不过了就跑的败相,独守空房却不是她所追求的战果。

尤其可恨的是,常常让老婆窒得无话可回的男人事后已然不再涎脸求和,只用拖延时间来淡化争端。夫妻之间的小日子,也就居然在大大小小的冲突后,一次次自动自发地回归轨道,如他所愿!

舜蒂岂能吃这个闷亏?居家日子细水长流,她就不依不饶,一方面拉长冷战战线,一方面逮到机会就翻开旧账,重燃战火,争取在每次的口舌之争中保住上风。结婚七年后的某日,两人又为家庭琐事产生歧见,丈夫再度未待言语分出胜负就拍屁股走人,舜蒂愤而找来锁匠在主卧房门上加装暗锁,晚上不得其门而入的庆吾那次没有大吵大闹,只站在门口冷笑了两声,从此搬到顶层阁楼的客人房独眠。

两人成了同屋不同房的室友,各自上下楼梯、关起房门就能停止交集。孤掌难鸣,热吵的机会明显降低,冷战也不彰显,家瑞安静许多,可是这并不代表舜蒂少生丈夫的气了。“伊气我呀!”舜蒂常常拉着姐姐诉苦,“阴阳怪气比吵相骂还触气!”“侬自家作天作地!”姐姐反而怪妹妹喜欢找麻烦,还劝她消停些,“居家过日子,总归要太平点——”

“笃阿姐,”舜蒂打断大姐,撒娇地说,“侬妹妹嫁得差!”

“十三点!老夫老妻了有意思否?”姐姐蹙眉轻斥,假装不懂妹妹只是貌似开玩笑,实则吐心声。她偏头想了想,淡然补上一句:“现在讲嫁得差,忒晏啦!”

是呀,太迟了!姻缘一误再误,等到逃难他乡,摽梅早过。草率下嫁,转眼人到中年,宝贵的青春已经蹉跎殆尽,嫁得不好也无法重来啦。

“就这样老了吗?”舜蒂追悔着失去的青春。现在除了这个有名无实的婚姻,她还有什么?没有爱人、没有孩子、甚至没有她所希望的足够的钱。余生只是困在英国人当家的岛上,坐等衰亡?

几年前亲友相聚,大家还都相互打气:“等回去以后就好了。”也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不再听人提起这个话头。

舜蒂想:亲友圈内人人已经都当他乡是故乡,那么外面世界的人呢?大家都不再想回家了吗?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即使昔日已远,上海人积习使然,只要温饱不是问题,那么社交就必须继续。当年沪上欧美租界,今日港岛女王领土,哪怕阵地转移,人和人只要通得了声气,攀得上关系,旧友牵新知,自然成帮,时相酬酢。有钱就跑“波”(ballroom),舞厅炫耀行头,小资就亲友宴会餐聚,正式的、家常的,派对不能停。在舜蒂的生活圈子里,社交就是存在感,如果某人不再收到邀请,等于从人间除名。

大人打牌吃酒,边上为下一代另开的“小人桌”越坐越壮大,和父母一起离开家乡的已经长成青少年,在香港出生的也从襁褓到幼童,年轻一代相互之间用粤语交流,讲沪语的大人渐渐两鬓飞霜,随着岁月更替,从中壮步入初老。

欢庆五十大寿的金家大姐夫陆永棠,百无禁忌地对亲友夸耀自己高瞻远瞩,先前购入的大片墓地,短时间翻倍:“吾才买了多少辰光?现在坟地价钱不要太大啊!”

无论置身何时何地,他们这个圈子都无条件地崇拜经济角力场上的胜利者。可是一片赞叹声中,也有人半真半假地表达“不开心”,用酸溜溜的语气,既奉承又抱怨地说:自己闷声发大财,不找亲友一起来投资,难道还怕肥水落入外人田?

“寻侬?侬不要骂吾不讨彩头啊!”陆永棠哈哈大笑。生意人有钱赚,不在乎吉利与否,何况永棠真心认为返乡无期,反正资本额不高,买了丢着,最坏还能自用:“吾买给自家的,吾屋里厢子女多、太太姊妹亲戚也多——”

“人来疯!”兰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骂了一句,精准地打断了丈夫的口没遮拦。

“笃姐夫是孙悟空,我阿姐就是阿弥陀佛,伊跑不出伊的五指山。”通常宴会之后的二十四小时之内都是回味时间,舜蒂到家换了衣裳又步出房间找丈夫说话。其实夫妻话不投机,要不是有正经事想谈,舜蒂已经很少把丈夫当成谈话对象了。

庆吾轻轻溜她一眼,带着一丝不耐打断舜蒂的开场白:“有事题?讲!”从前两人出去打完十六圈麻将,回家可以开几小时的追悼会,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庆吾真怕妻子开口。相处经验

让他觉得,这个女人讲什么都可能是个陷阱,例如,她也许是故意错讲“阿弥陀佛”,等他出言纠正,她好借题发挥,找他吵架。

“现在房子价钿是勿得了啦,今朝听笃姐夫讲了否?伊讲坟地还是可以买的。”如果不是家庭经济的题目需要共同磋商,舜蒂还真不想好声好气了。她小心地探着丈夫口气:“本钱倒是不大,就是有点触霉头。”

庆吾闻言半天不响,舜蒂被冷落到火气都来了,他却又开口道:“啥霉楣头?你姐夫有钱赚,面子不是不要紧了!”这话舜蒂只觉不顺耳,完全没想到丈夫费时长考,是认真思考她提案的表现,回答的重点更在第一个反问句,意为:“何来不吉利的顾虑。”“姐夫面子”云云都是可以忽略的语助词。舜蒂把嘴一撇,立刻偏离主题,出言讥诮:“哎哟,侬有啥要紧面子啦?”

庆吾一见舜蒂撇嘴,知道要吵,赶紧先发制人,大叹一声,以盖过舜蒂的高声道:“唉——连他这样的人也晓得我们要死在此地了吧!”

舜蒂啐一大口:“嚯!要死侬自家死——”未待她说完整句恶言,丈夫快闪,行动如风地从起居间瞬间消失。“咚咚咚咚——”,舜蒂清楚听见男人一路小跑上到顶楼客房的脚步声。

不忿独留空室,舜蒂呆立数秒后怒极追出,几步就抢到楼梯间。可就这一会儿工夫,乌木阶梯已经随着关门声重归沉寂。原先不知躲在哪儿的两只咪咪被惊动,一先一后跃上楼梯扶手,又双双倏地僵化不动,冷眼扫过人世纷争。

先机一失,舜蒂的满腔怒火忽然化作无名伤悲。她一反常态,没有对空望门破口大骂,反而垂下眼皮,默默叹了口气,放轻步子走回自己屋里,颓然坐在床沿。一眼看见床头柜上,银姐下工前替她摆上的开水和药,就拿起来吃了。她刚满四十就有早发更年期的症状,医生问她还想不想尝试要孩子?不要的话让她吃维他命,还想试试,就吃有副作用的荷尔蒙药剂。舜蒂选择吃药,可是她跟丈夫连话都不能坐下好好讲了。这张大床上另一边的床单平整,如果不换花样,枕头套永远只需要换洗一只。

舜蒂拉过那只很久没有人用过的枕头抱在怀中,低下头无声啜泣,渐至埋首枕中,放肆大哭,不能自已。

都说舜蒂不爱哭。金家七姊妹,家里上下公认老六舜蒂除了话多这点不一样,长相、性子各方面都像大姐兰熹。尤其脾气,她们都是目标明确,勇于实践,想到就做的“度尔”(dor,实干家)。如果出生时代男女平权,追求好姻缘不是女人的最佳出路,有她们姊妹那份心思和毅力,足够可以参加革命、改革社会了。

当时去古未远,中国社会对女人的要求,基本不出三从四德。别具慧眼,有不同审美观的男同胞是凤毛麟角。在国外长大的大姐夫陆永棠就是难得的典范。他对异性除了外貌,还懂欣赏头脑和个性,起码表面上看起来,从不排斥女性的自我意志和追求。

永棠中文虽然流利,受到生长环境影响,汉语也有词穷之时,微妙处表达要以英语辅助。他曾几度指着姊妹俩说:

“侬金家的小姐都是go-gottrs(能干人,野心家)。”兰熹怀疑丈夫说这话不是恭维,不开心地跟妹妹抱怨:你姐夫臭美,他老以为从前我多想嫁给他!

舜蒂听说却只一哂,感觉这笔陈年旧账是姐姐多心。兰熹瞒小五岁才觅得如意郎君在娘家不是秘密,婚后丈夫晓不晓得老婆的真实年龄,从来没人敢向男方求证,难说永棠会知道自己比妻子年轻好几岁。

而且年龄根本不是重点!舜蒂归结自身经验,深信男女之间“一个巴掌拍不响”,妹有意绝对不够。无论大姐夫永棠“Go-gttrs”的评论有没有讥讽她们姊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意思,只要郎无情,女的哪怕豁出性命,追到天涯海角,还是要落个“水底捞月”一场空!这是她一生追爱,摔了大筋斗之后的总结。

舜蒂的两性教育由带大她的奶妈启蒙,奶妈带着小舜蒂听绍兴戏,告诉她“男想女,隔层山,女想男,隔层纱”。戏文里的感情多数顺理成章,都是才子佳人,因果有报,比许多舜蒂长大后才看过的外国小说欢愉圆满。读洋学堂的少女,早已不和落伍的奶妈亲近了,却不晓得自己从五岁起就在等待她的状元郎,为她赢来凤冠霞帔,一如地球另一端的女孩,终身等待白马王子,献上那个打破一切诅咒的真情之吻。

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的寒假过后,学校开学未久,还没收心的高一生舜蒂正在扳着手指盘算离暑假还有几天?洋修女校长忽然召集全体师生操场集合,哽咽宣布永久停课。回家路上舜蒂有点高兴,说这下不必等就放假了。读同校,长她两岁的五姐舜菲,却为学校关门拿不到文凭,回去躲在房里哭了几天。

地处法租界的金府占地甚广,从这边马路通到那边弄堂,整个街角都是他家。金八爷为姨太太修的院子也自面街,另立门户,可是共一个花园。两边佣人、孩子穿堂走户,好不自由。外观西式的花园洋房蕴含四合院精神,内里还是个热闹的中国大家庭。当家人就是舜蒂妈妈,金八奶奶。

八奶奶这个当家人不容易,家大业大、内外兼顾,嫁进金家养了四女一男巩固地位不说,应酬打麻将更是不能稍停的生活必须。妈妈忙,儿女的家庭教育只抓大方向,细节交付老妈子和各人天命。像五丫头舜菲那样爱伤心的,关起门哭几天没人拦着,像六媛舜蒂那样爱美贪玩的,失了学校修女管束,没几天就烫卷了头发,抹上唇膏,穿上跳舞裙子,成了partyqun(社交女王)。

恶邻入侵,日寇残暴,天地不仁,家国受难。上海租界虽然民生不能自外于局势动荡,机关衙门升起的还是欧美列强旗,一时之间得免日军摧残。

随着抗日战事吃紧,到租界避祸的外地人越来越多,本地人如果善经营,因缘际会还大发国难财,活得比战前更加滋润。殖民地上的居民一向华洋有别,贫富悬殊,宗教政治各有所宗。在租界避祸的前朝遗老,三十年后讲起共和国还是“乱党”,遥奉溥仪是皇帝,相信满洲国的老糊涂不在少数。

遗老们的后代生于租界长于租界,上外国人办的学校,接受殖民教育,对“市民”身份认同先于“国民”,不可取却并不奇怪;起码比台湾光复七十年后还有头脑不清的追怀殖民帝国不让人费解。当然租界居民反抗日本侵略,有强烈爱国心的人更多,只是像舜蒂一帮,学校既然停课,天天都是假期,呼朋引伴,学着大人跳舞打牌,勤于跑“趴”(party),不知今夕何夕的也大有人在。

“哪能哪里都碰到侬啊?”舜蒂在舞池里玩换舞伴,一转身被个高大的帅哥揽住,脸上就笑开了花。舞林高手双手一举一放,把女伴滴溜溜转个圈,换手回拖时揽得更紧了一点。踩着拍子,年轻男人顺势弯腰低头,

凑近舜蒂耳边轻笑道:“巧吧?”

他叫程子杰,祖父母家就在金府同条马路上,跟舜蒂二姐同年兼同窗,小时候常常在金家串门玩耍,上下都混得很熟。后来子杰跟着游宦的父亲去北方读完中学,因为时局以及代亲侍奉祖父母的缘故,回上海考大学。南北迁徙耽误了学业,二十二岁了大学还没毕业。前几年舜蒂二姐舜菁逃婚离家,同学们被怀疑帮凶助恶,金八奶奶再不许老二的昔日同学上门,旧友星散。子杰当时人不在上海,没列入相关的黑名单,回来之后还是金家亲故的往来户。以前舜蒂只在正式的喜宴、寿宴里看到他陪着祖父母出席,最近却常见子杰出现在他们这帮纨裤子弟吃喝玩乐的场合里。

“你二姐有消息吗?”子杰问舜蒂。

舜蒂做个怪相,表示不知道。社交圈里传说金家二媛离家出走后加入了共产党,她的名字,大家心照不宣,没人愿意提起。家里姊妹多,舜蒂跟大了四五岁,中间还隔着几个姊妹的二姐也不亲近,一点消息都没听说过。

舜蒂另起话头,关心地问:“你学校也停课吗?从前你都不跟我们玩。”

“你五姐呢?”子杰把舞伴又转一个圈,闲闲再问。舜蒂的五姐舜菲,前不久跟个外地人订亲之后跟未婚夫去了重庆,打算复学。“她考上哪个学校?”

“你老问我姐姐做啥?”舜蒂不开心了,借着舞步飙开一撒手,正要换个舞伴,子杰脚下滑一大步,伸手作梗,把她抢回身边。

“跑啥?不要跑,跟着我就好了。”子杰开玩笑,“没发觉今朝这里其他人都配不上六小姐吗?”

舜蒂瞟一眼子杰俊美的脸庞,看见他弯弯像月亮的眼睛带着调侃的意味笑望自己。她勇敢地直视对方眼眸,大胆响应道:“发觉啦,发觉就你配得上呀。”

子杰猛不丁被回吃一记豆腐,惊觉小女孩长大了。他感觉自己脸上的微笑因为嘲弄而加深,却不懂手心为什么忽然对握了许久的柔软腰身有感起来?

子杰扶着舜蒂纤腰的手掌温度逐渐上升,眼睛落在舞伴丰满的红唇上也再挪不开。望着眼前微微开启,似嗔似笑,涂满艳丽唇膏的两片嘴唇。子杰喉结一动,吞了一口不存在的口水。他在心中惊疑自问:这还是以前那个大嘴小丫头吗?

一曲既终,音乐暂停,舞池里的双双对对轻轻拍掌,优雅散伙。子杰没放手,舜蒂挑挑眉,斜睨舞伴,看见子杰不笑的眼睛从弯月变成了满月,亮得让舜蒂想都没想就陪他立定在原地了。

舞曲再度响起,快步华尔兹换成了慢蓝调。子杰感觉掌中少女的细腰跟着节拍,像水蛇般蠕动起来。他搂着那恍若无骨的腰肢,明明什么都没想却心乱如麻。低沉的贝司渐渐和心跳形成共鸣。他们不再如同刚才那样你来我往地想招斗嘴,专心共舞的两人之间只剩下呢喃情话一样的音乐流淌。子杰无意识地在每一个带转的进步,向舞伴的脸颊再贴近了一公分。

次日早上醒来,子杰洗了把脸,整个人回过神,这才想起舞会近尾声时,在幽暗无人角落发生之事。第一时间他脑中闪过的不是终于亲吻到诱惑了他整晚的红唇有多甜蜜,反而是“要死啦”!

如果对方身份不同,子杰“闯祸”之后的第一选择应该是“消失”。可是作为一个男子汉,面对的不是交际花,是情同自己妹妹的淑女,他不能没有担当。懊恼不已的子杰拖延了数日,最后还是像个绅士一样地勇敢面对,亲自登门拜访。

佣人都延请他到客厅等候了,子杰还怀抱希望,幻想高高在上的金六小姐会因为感觉受到轻慢,见面搧他一耳刮子报复舞会当日的冒犯,那他就会抚着发烫的脸颊,低头惭愧离去,然后从此两清,一切回到原点。

奈何天未从人愿。小姑娘看见早该出现,却姗姗来迟的伊人,不但没打没骂,还没隐瞒相思之苦。最让子杰难以招架的是,笑盈盈出迎的美少女毫无避忌的一把挽住他,完全不想自己的酥胸这就似有似无地碰触到了年轻男子的臂膀。只听她爱娇地道:“子杰哥哥,今天才来!你不晓得人家会的想你啊?等下跟我们一起去看电影,三姐不去,我们有多的票子!”

大伙人一起出游的问题是:散会的时候总要面临落单;男女关系发展的问题是:一旦亲密流程启动就难以回头。

子杰自从和舜蒂玩在一起之后,养成了每晚临睡前自省的习惯,他在心里把每一个和舜蒂单独相处的细节都梳理到,要不是存心找茬,简直有点回味无穷的意思了。最后他做个累进统计:第二次到第四次接吻,都是十七岁的舜蒂主动亲

了他。刻意剔除生理上“无法抵挡年轻女性魅力”,以及心理上“确实蛮喜欢活泼小丫头”的两个重要因素,子杰觉得自己跟同学妹妹还没开始正式约会,就成了朋友圈里公开的一对可说是迫于形势。这要怪只能怪他们的社交圈重迭性太高。很快竟连长辈也都知道了“小两口”的事情。这天一个跟两边家庭都有交情的亲友过访程府,竟然当着他祖父的面问子杰:

“听讲金家六媛是你未婚妻呀?”子杰忙不迭的否认,心里的OS从最早那个“要死(糟糕)!”瞬间成了“吾哪能跑脱呐(怎么脱身啊)?”

子杰去大后方的决定却不是临时起意。最起码,他从没想用“离开上海”来当成摆脱感情纠缠的办法。他告诉自己:该来的总是要来,该说的总是要说。

“本来几个月前就要跑,”子杰对交往了三个月的女朋友再三强调,一切都是既定的团体行动,“大家一起上路可以互相照顾。不过人多事也多,弄得等来等去的。现在不等了。几个人要快点的,决定先走一步。我早就跟在西南联大的高中同学约了去考飞行员。”

舜蒂对子杰的重大宣布从震惊到表示疑问重重。子杰却跳过女友那些“怎么今朝才讲出来”、“你跑了我哪能办”、“啥辰光回来”的无聊提问,直接进入国际情势分析。

子杰严肃地告诉舜蒂:虽然战果惨烈,开战以来中国一直屈居下风,其实敌人也已陷入泥沼,日本侵略初期打的算盘,想速战速决的战略完全失灵。战争的残酷、国际的现实,终于让从九一八事变以来中国孤军抗日的局面改变,以美国为首的欧美国家跟日本关系逐渐恶化,一旦日本跟同盟国正式决裂,上海租界立刻不保,这里像窗户纸一样单薄的表面太平就要捅破了。

“仗要打到自家门口了,到那辰光谁能像现在这样,过日子的过日子,白相的白相?覆巢之下无完卵,你晓得的吧?”子杰慷慨激昂,握紧拳头,晓以大义。谈完天下大势,开始自我表态。他愤声对舜蒂道:“自己人不争气,小日本才敢欺负我们!中国一定要有人不怕死!我就不怕!我们的空军不灵,我要当飞行员,把小日本飞机打下来!”

一时是星星、一时是月亮的好看眼睛瞪成了铜铃,一时扶在腰际、一时摸上脸庞的温柔双手激动成了指挥棒,男人热情的叙述完全无涉情爱,个人的未来甚至充满死亡威胁。可是这都没吓退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舜蒂痴痴傻傻,眼神迷蒙,心中爱意澎湃得比那天晚上献出初吻时还汹涌。

原先子杰让舜蒂着迷的,不过是本色的英俊风趣。像植物到了春天,动物到了求偶期,男孩女孩长大了,对异性有心思了,“知好色”而“慕少艾”,再加上舜蒂本身个性大胆,顺理成章引出好奇挂帅的定情热吻。这之后感情迅速发展,舜蒂意欲委以终身,就要加上子杰的客观条件,让金六小姐一下就认定是个值得拿下的夫婿候选人。

舜蒂很满意自己挑的人,更满意他们的婚前交往形式。相比封建时期的盲婚哑嫁,和同代女同胞的被动,绝对高了不止一个台阶。既符合老妈子讲给小舜蒂听的才子佳人故事,也不悖洋教师要小朋友读的公主王子童话。可是男主角忽然宣告抽身,让少女美梦幻灭,好事眼看破局。舜蒂再有手段,再祈求圆满,下一步也只能痛骂负心,毅然决裂。

金家七仙女中公认最泼辣敢言的舜蒂,呆望着来摊牌的男人,心中感受到前所未曾经历的委屈,口里却吐不出恶声。

爱国青年程子杰自顾自抒发完各种没有大我岂有小我的高见之后,情绪逐渐平复。这才注意到舜蒂沉默未语,没有抗辩。他卸下心中块垒,又喜见小女友的反应竟是乖巧听话,身心立即放松,恢复略带轻薄的调皮本性,半真半假地吐露心声:“蒂蒂啊,你那么年轻漂亮,嫁给飞行员要当寡妇的,我哪能舍得?”

舜蒂虽是初尝恋爱滋味却也不傻,闻言心里一酸,心知肚明男人嘴里说舍不得,终究是来分手的。

可是理该被她大骂无赖的子杰在这一刻,除了好看的外表、匹配的家世,又多出了一种舜蒂不解的魅力,牵绊住她,让她失去理智,脱不了身。刚才那个夸夸其谈、置生死于度外的英雄,眼里显然看不见女人的纤腰和红唇,也明言心中只有天下和苍生。就在那几分钟之内,一些“不知何物”的神秘元素加入了她的求偶方程式,启动少女大脑内部复杂变化。舜蒂被绍兴戏启蒙的爱情,瞬间上升到“直教生死相许”。

舜蒂抛却淑女矜持,转身紧紧抱住子杰腰身,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子杰心中一动,顺势低头吻了她的头发,胡乱道:“如果不打仗……真的欢喜你……你那么年轻,不能让你当寡妇……”

“如果我二十岁的生日你不来,我会去寻你。”舜蒂忍悲打断情郎。胸口心脏的位置扎扎实实地绞痛了起来。子杰未置可否。谁晓得到那时候,他这个人还在不在人世间?

子杰离开上海没有多久,日本就偷袭了珍珠港。两天后,十二月九日,大批日军开进租界,英国领事馆当天降下了从一八四五年起就飘扬在上海滩上的米字旗。在租界昂首阔步了近百年的欧美白人,只剩下德意志人还挺着腰杆,其他的和华人一起成了丧家之犬。

上海全面沦陷,青年学生不愿意接受日本统治,不顾管制森严,冒险流亡大后方的更多了。舜蒂没有一天忘记三年之约,好不容易熬过了十九岁生日,更加思念远方那人。正在她为相思所苦到达高峰时,听说熟人圈里有人要去大后方,无需细想她就决定了。她以去后方升学为名,年纪相仿的四男三女组队结伴,踏上征途。

他们一行七人,平均年龄二十岁,相互之间的关系叙起来盘根错节、个个沾亲带故。虽然明知前途险阻,但是年轻气盛,有伴胆壮,出发头几天兴致高得像郊游一样。直到在队友杭州亲戚家里等了十天,还找不到机会渡过钱塘江,如愿离开江这边的沦陷区到达对岸的国统区,一伙人才发现旅途远比预料的困难。

“日本人看得很紧,昨天夜里有条带学生的船,被日本人一阵扫射,翻到江里连尸首都找不到。”出去雇船的队友带回坏消息,“加钱也没有船肯带人过去。”

队伍里的四个男孩都要去内地升学,三个女生除了学业,更主要的动机是为爱走千里。除了舜蒂有点妾身未明,对外说到重庆去投靠五姐、五姐夫,另外两个女孩都有订过亲的未婚夫在四川等她们。

哪怕士气受了打击,几个年轻人商量以后,不甘心到了这里白等那么多天,一致决议,无论多危险,都要把既定的路线继续下去。

“大家都说不能调头回去!过得去就过,过不去就死!”舜蒂跟子杰重逢后,讲起长达五个月流亡的痛苦和惊险,余悸犹存。

她和同伴在杭州一带就滞留了近二十天。好不容易才雇到一条不起眼的小船,趁夜冒险偷渡。船到桐庐后他们改走陆路。小地方交通不便,管你在上海是小姐还是少爷,到了乡下都只能靠自己的两条腿。同伴个个都磨破了脚再磨破鞋,苦难逼出潜能,赶路的时候,金六小姐舜蒂曾经一天步行上百华里。

一路跋山涉水,到了广东以后有火车搭了,可是班次有限,不但挤得水泄不通,还时走时停,何时停靠哪站竟没一个准。从广东韶关到广西桂林,他们在臭气熏天的车厢里挤了好几天,吃喝拉撒睡都在座上,内急要靠同伴遮掩解手。所幸到广西后,公路交通相较顺畅,车子能到的点多,车和旅客也多,舜蒂一停下来就打听有没有人去昆明。

“晓得你早毕业了。我就想,到昆明寻空军官校不难,那里一定有人晓得你在哪里。假如我跟他们跑去四川,就没办法寻到你了。”艰巨的旅程让骄纵的少女成长。在大后方的茫茫人海中,竟然如此顺利找到自己的心上人,舜蒂从上帝谢到菩萨,感觉人生苦难已成过去。她想子杰一定也会为自己没去重庆找五姐,直接来到昆明的明智决定感到高兴。

“难为你了。”重逢后比两年前沉默的子杰,用一句话替舜蒂近半年的流亡大冒险加了个平淡的脚注。昆明市内旅馆紧张,子杰把舜蒂安顿在一个透过熟人介绍,类似女子宿舍的短租民宅里。这里有通铺大间,也有放了上下铺位的二人、四人房,厨浴公用,寝区还挂了块“男宾止步”的小牌子,是个简单干净的正经地方。刚好有个二人房下铺空出来给舜蒂,算是先替她解决了住宿问题。

“好好休息几天。等我休假了带你到处转转,滇池那边风景还是可以的。”子杰出现当日陪了舜蒂一整天:帮她接洽住所,听她说话,带她采买日用品,连躲空袭时往哪跑的路线都领她走了一遍。虽然远不如舜蒂期盼的热情洋溢,态度却很成熟负责。道别的时候,人都走到门口了,又回头郑重叮嘱道:“我假设有事了,来不了,会要别人来跟你讲一声的。”

子杰走了两天,舜蒂就开始心慌。这宿舍也就板子隔开的几间房,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女房东带着个三四岁的女儿住一个单间,其他十几个房客也都是年轻女人。早晨用上干净水刷牙洗脸,晚上在没有臭虫的床上睡了安稳觉,旅途上的可怕记忆逐渐散去,舜蒂上海小姐回魂。可即使她端着城里人的架子,不怎么跟那些南腔北调的邻居说话,隔壁凄厉的哭声还是声声震耳。

好奇心让舜蒂放下身段跟同房搭起讪,这才听说这里的女人都是千里跋涉到大后方来寻夫的现代孟姜女。她们冒险犯难,为爱走天涯,却未必盼来圆满结局。像房东大姐虽是云南本地人,也是从娘家腾冲携女寻夫才来到昆明,可是丈夫在妻小来之前的一次大轰炸后“失踪”,没有见尸她不信丈夫遭难,只担心丈夫回来找不到娘俩,就守住丈夫店铺原址,改经营起专收外地女客的短期宿舍。这里住了几个女人就有几个战争时期的爱情故事。这两天不绝于耳的哭声,来自南京小姐赵丽琴,她历经千辛万苦找到未婚夫,却被对方要求解除婚约,在那里自伤飘零。

“重庆那边这样的更多,有来找丈夫的,也有来找未婚夫的。”同房的很幸运,已经联系上跟着工作单位迁移到后方的丈夫,可是一时半会两口子没办法团聚,暂时住在这里。“房子借到就搬。都说我们这间房风水好,住进来的人心想事成,最后都是被自己要找的人接走的。欸,那天我看到你男人了,长得好精神!是你丈夫还是未婚夫?”

“跟我同房那位沈太太,问你是我丈夫还是未婚夫?”舜蒂向子杰转述旁人对她的疑问。十天后再访舜蒂的子杰闻言,嘴角扬了一下,说:“全中国的三姑六婆齐到昆明来了。”

舜蒂旁敲侧击,自然是想子杰亲口说出“未婚夫”三个字。没听见标准答案,她有点小小失望,可是哪怕目的未达,听见子杰讥诮室友的风凉话,还是笑了。两人在上海短暂交往时,她就为子杰的幽默机敏所倾倒。任子杰如何胡扯,换人听来可能是轻言薄语,可从心上人嘴里说出来,却句句都戳中舜蒂笑点,把她乐得花枝乱颤。然而重逢后的子杰不但样貌比从前清瘦黝黑,人少言寡语,神态也落落寡欢,这之前,更是一句俏皮点的话都没说过。

昆明春城之名不虚传,舜蒂到后天天风和日丽。十来天后子杰如约而至,还开了一辆单位上借来的吉普车载美出游,舜蒂心花怒放,一扫等待期间的相思之苦,连埋怨的话都忘了多说。

有车方便,几个小时他们就把昆明转了一圈,最后落座在滇池旁边的露天茶座上等看落日余晖。舜蒂喜笑盈盈地坐在情郎身边。绿树蓝天,微风起浪,偌大滇池望不到边际,几艘颜色污浊的矮棚船水上摆荡。寻常风景此刻在舜蒂眼中远胜西湖。她感觉自己走了大半个中国,躲过日本人的机关枪,突破国统区的重重关卡,把脚上走起水泡,衣服穿出盐晶,就是为了这么一个和风蔼日,和子杰并肩而游的下午。

灰灰黑黑的小船摇近岸边,竟有游人准备下船。随着游客钻出船篷的动静,小船大幅摇晃,两个碧眼金发的外国人扶着一个年轻女子,一面保持平衡,一面大声嬉闹,引岸上人人侧目。舜蒂和子杰也随众望向三个嘻嘻哈哈,旁若无人的洋男华女。

“杰!嘿,杰!”哪知上了岸的洋人忽然老远对着子杰打起招呼。

子杰跟他们挥手致意,一面对舜蒂“你们认识”的问题解答道:“十四航空队的老美。新来的喜欢跟人打招呼。”他拉起舜蒂,对有可能走过来寒暄的外国熟人提高声音,用英语说:“你们好好玩,我得走了。”

回到车上舜蒂还在自己琢磨:“那个女的哪能嘎面熟啊?”一会她想起来了:“就是我们宿舍里那个南京来的,我跟你讲过,我刚搬进去头两天,天天在那里哭的……”

子杰不大耐烦地打断她道:“如果没搞错,回去你少理她。她是‘吉普女郎’。”

舜蒂笑道:“我现在坐吉普车上,我才是‘吉普女郎’。”

子杰眉头一皱,声音严厉起来:“勿要瞎讲!侬晓得‘吉普女郎’是啥?”

舜蒂被子杰的恶声搅得心里火起,也没了好气:“啥?”

“专门陪洋人的交际花!不懂不要瞎讲,好否?”子杰的声音很难听,忽然又改口说英语,道:“Growup,shallyou?”(成熟点好吧)?”

舜蒂没仔细分辨,听口气也认定子杰最后那句英语是在骂她幼稚,就怒道:“我搬进去的时候,她还天天哭,她未婚夫是个陈世美,她还舍不得,怎么几天跟洋人游湖就成了交际花?哪个晓得她不是出来散散心?”

“散散心?你跑到昆明来也是散散心?儿戏!”子杰也借题发挥。千辛万苦才重聚的两人,竟然为个不相干的人认真吵起架来。

眼看快到女子宿舍了。舜蒂不甘两人美好的一天结束在龃龉不断的车程上。短短沉默后,她放低姿态问子杰:“下次放假是啥辰光?”

稍早已经表态要回队上还车,不跟舜蒂一起吃晚饭的子杰把到点的车停了下来,目视前方,头都没转一下,生硬地说:“已经联络上你五姐和五姐夫,你准备一下,我过两天请好假送你去重庆。”舜蒂一听炸了,举起手砰地在子杰肩膊上用力一捶,恨声道:“你这个人!哪能这样?重要的事题随随便便讲出来!”

再会讨女人欢心的男人,恐怕也搞不懂女人生气的逻辑。子杰哪里晓得电光石火之间,舜蒂话才出口之际,大脑已经自动加上当年男人突然宣告离沪的前账。

女人手劲有限,肉厚的地方狠挨一拳也不算痛,不过舜蒂过激的反应却让子杰受到惊吓,他本能地一闪,同时挥手自卫,旋即和舜蒂两肘相交,恍如格斗的起手式。子杰人瘦骨硬,情急之下,虽然意在自保却忘了控制力道,舜蒂感觉肘上剧痛,上身被震得向窗外一弹。

“动手动脚做啥么子!”子杰怒斥。

舜蒂正恼怒手肘被打痛了,竟又听见子杰先发制人,还抢了她的词,立刻气得失去理智,疯狂挥动两只手,对住子杰上半身乱拍。“动手动脚?自己动手动脚!讲啥人动手

动脚?”

男女热恋时打闹,男的让女的在胸膛上拍几下权当撒娇,可是两人之间不但浓情已远,此时还正在论理。子杰怒啐一口:“嗟!”捉住舜蒂双手,把人向椅内一推,自己翻身欺上前去,

怒道:“你这个女人讲不讲道理的啊?”

舜蒂被压制陷入车椅,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孔近在眼前,好像嘴噘高一点就可以吻上对方的下巴。然而她记忆中的弯眉笑眼,又瞪成了铜铃,而且衬上黝黑瘦削的面庞、太阳穴旁爆出的青筋,柔情不再,只见狰狞,一下让她联想到的竟是,经过国统区时穷找他们流亡学生麻烦的卡哨上军人。

舜蒂奋力挣脱,子杰同时放手。静默虽只数秒,总是让人难堪。子杰叹一口气,道:“就算我当你自己妹妹,你也要讲点道理!”

“自家妹妹?”舜蒂之怒一波未平一波再起,“你要不要面孔?你对妹妹都是这样子的吗?”

这话逻辑虽也曲折,可是子杰立刻领悟到了言外之意。在男人的记忆之中,昔日热吻的感情虽淡,形像未泯,可是他的惭愧只维持了一瞬间就烟消云散。因为舜蒂没有见好收风,反而语带讽刺,补上几句:“我一个女人,说得出、做得到,千里迢迢从上海来寻你。你一个男人,‘未婚妻’三个字,你都讲不出!”

“你跟我订婚了吗?”子杰暴怒反击。舜蒂的言语进耳时他的脑子自行剪裁,最后的解读是,舜蒂明讲暗示,就是要骂他“不是个男人”!

“你讲你‘千里迢迢’!请问啥人要你跑来昆明?”子杰早对舜蒂自做主张,以身犯险流亡大后方憋了一肚子气在那里。却也晓得她固然是轻率鲁莽,来给自己添乱,可是人家一个女孩子,也是鼓勇上路、为情吃苦,气归气,毕竟也有几分怜惜,多日以来尽力忍气吞声,维护隐忍。可是相骂无好语,积怨脱口而出,也是舜蒂态度粗恶,让他逮到了一个发泄内心不满的机会。

“程子杰,人讲言话良心要摆在正当中!”舜蒂嘴上还在顽抗,内心早已被子杰两句反问打趴。她嘴上不告饶,脑中自动重复着伤人的答案:,。

“你没和我订婚”“你没要我来找你”“大家都少讲两句好否?我要还车子。你下车好否?”子杰看看时间,态度软化,语带恳求。

舜蒂心中害怕不欢而散,感觉一住嘴就会被迫下车,开始东拉西扯,唯一的目的只是要把谈话继续下去:“急啥急要我下车?会得比你想送我去重庆还急?怕我在此地麻烦你是否?要去我自己会得去,啥人要你送了去?”

舜蒂说的话,句句都做了球给对方,只要子杰否定她提出的任何一条,舜蒂就算得到了下台阶。然而子杰眉头越锁越紧,却不再作声。舜蒂再说几句,也已词穷。车上两人僵坐无声,天色倏地昏暗了。

子杰清清喉咙开口。他明显不愿再燃战火,尽量放柔了声音道:“你进去好吧?我车子回去迟了不行的呀。”

舜蒂赖在座上不下车。子杰看她一改先前嚣张气焰,垂头丧气的样子反而让他心生怜悯,不忍相逼,只能找话宽解:“蒂蒂,不是我喜欢讲你,到处打仗你小姑娘瞎跑多少危险?你来寻我,我不通知你姐姐、姐夫,你屋里厢以后晓得要怪我的,是否?反正,你也晓得自己留在昆明勿来事,对吧?”

舜蒂低头不响,子杰转脸看到一颗泪珠滴落在她的裙子上。子杰暗暗摇头,长叹一口气,低声说:“不是讲你从来不会的哭?”他停顿了一会,决定说出自己的心声:“对不住,我晓得难为你了。你看看,我现在,哪能谈朋友呐?结婚更不要提,强虏未灭,何以为家?你冒冒失失跑来昆明真的吓到我了!”他把双手一摊,“你自己讲,我不送你去你五姐那里哪能办?”

舜蒂转身抱住子杰,哇地哭倒他的怀中:“走的时候,约好了我来寻你的呀!”

两人同时想到上海彼日,子杰突找舜蒂话别的情景。

子杰模糊记起,那天舜蒂好像是说过要自己回上海为她庆祝二十岁生日。可是现在仗还没有打完,个人生日又是什么大事?他根本连她生日是哪天都忘了。烽火连天中从上海到昆明,又不是从浦西跑到浦东,舜蒂不至于是为了这样一句闲话就横跨中国找他来了吧?

“会得作啊!”他心中叹息舜蒂真能找麻烦,却不敢说出来,只怕“作”这个字要重启争端。舜蒂一头秀发在他鼻尖磨蹭,子杰心中虽无一丝男女之事的联想,却也记起当时两人曾经形态亲密。可是他临行也明确表态要斩断情丝了啊。他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

子杰温柔地把舜蒂推开一点,扶着她的双肩,看着她的眼睛,诚恳地说:“记得否?我讲过,不要你当寡妇。我也说到做到。你晓得否?跟我一期的同学已经牺牲了多少。我自己也不晓得哪天上去了就会的落不来。还是那句言话,我不要你当寡妇。也不要你留在昆明,我自己朝不保夕,哪能照顾你?我过两天调好假,送你去重庆你五姐那里,我才能安心,对你屋里厢才有交代。我跟你五姐夫电话上都讲好了,你不要担心,他们会得照顾你。”

这是两人在昆明重逢以来,子杰对她说的最长、内容最丰富的一段话,偏偏舜蒂听入耳的只有他不要这、他不要那。她再度痛哭出声:“哇——你不要我了!讲嘎许多就是讲一句你不要我呀!”

子杰不同意舜蒂的说法。可是翻来覆去,再怎么美化,他也无法否认舜蒂总结正确:说到底,在上海、在昆明,不管在哪里,飞上天、掉下来,剩下的生命有多长,他都无意与她共。

舜蒂把从小到大没有流的泪一次哭够。子杰再铁石心肠,也不忍赶她下车。可是他再不归营还车,只怕要出乱子。他跳出车门,走到另一边把舜蒂抱了下来。舜蒂抽抽噎噎,知道自己一放手就是生离,死命抱住子杰脖子,缩着脚不让沾地。

子杰无奈,只好厚着脸皮把人横抱了进屋。房东太太迎上前问怎么了?舜蒂把脸深埋子杰肩窝,不抬头也不理会,子杰知她耍无赖,只好替她遮盖道:“带她出去玩崴了脚不能走路,痛得一脸眼泪鼻涕,怕难看不好意思。”

房东太太忙请子杰把人抱进房间,自己拿了热水瓶替舜蒂去厨房打热水。子杰躬身进房,把舜蒂放低在床板上,使劲扳开舜蒂钩住自己脖子的手,趁旁边没人,压低声音严厉地说:“不要胡闹!”挣脱束缚,转身就走,口中还嘟囔了一声:“任性!”

舜蒂听见子杰口气这样不耐烦,想到自己追爱的努力付诸东流,心头涌上种种委屈,刚收的泪又流下来。等到她再听见门口子杰拦住房东太太,交代有急事现在要赶回去,预告舜蒂几日后退房,他会来结账云云,更晓得大势已去。她从上海冒着生命的危险寻来又怎样?他说又没订婚!他根本不承认他们有过约定。舜蒂心想,哪怕她现在就死过去,子杰也是铁了心不要她的了!

舜蒂放声而哭。落到了这个地步,她不知道除了哭,自己还能怎么办?她哭了很久,有力气的时候大声点,哭累了,啜泣一下,权当休息。她专心哭着,没有听见外面有人问了几次:“怎么回事?哪个哭那么久,哭给谁听啊!”

少女舜蒂才不在乎有没有谁听见她哭。难得一恸,不出清累积的绝望和屈辱,哪里停得下来?

中年舜蒂抱着大床上那只很久没人用过的干净枕头,痛哭不止,一样停不下来。

从还是任性少女在昆明被爱人抛弃,尽情宣泄心情之后,舜蒂再度累积超过二十年的绝望和屈辱又已满溢。这其间,她经历了胜利之后漫漫的回乡之路,回沪后费劲力气才洗脱“程某弃妇”之名,重新活跃在社交场上,偏又遭逢大陆政局更迭,被迫投奔香港大姐家。香港的上海帮圈子更窄、流言更多,愈发增加了大龄女择偶的困难。是时代蹉跎了她的青春和婚姻。十七岁就开始寻觅良人的舜蒂到了三十岁,才抱憾下嫁一个她以前绝对看不上的男人。可悲的是,婚姻没有让她的美梦成真,对人生的妥协只带给她更深的幻灭。

“命不好啊!”舜蒂为自己悲哀。绍兴戏里多少妙龄小姐私定终身都成了状元夫人,她却碰到情郎负心。西洋童话里的公主只要愿意俯身亲吻癞蛤蟆,王子就会现身,可是她的乡下人丈夫不疼她爱她,她预期的人生“快乐结局”(happynding)已经遥不可及。

她专心倾泄,没有闲暇顾及此时此刻会有谁听得到她的哭声。

庆吾自锁房中避战已是气闷,楼下哭声穿墙而至,让他更加心烦意躁。结婚以来,庆吾首次听见舜蒂大哭,号啕之声还透过楼板。忍无可忍,他比当年昆明女子宿舍里的室友们还不客气,直接对着地板用土话大吼:

“你个婆娘号么子号?老子还莫死啊!”楼下哭声经他一吼,似乎变本加厉。庆吾气得搓手跺脚,却无计可施,自感窝囊到家。

家里的天天找事情吵哪个男人受得了?他面对咄咄逼人的老婆,一贯采取“苗头不对,即刻走开”的闪避战法,全是为了自保。今晚他见机得早,趁舜蒂还没开始无理取闹,就已躲到了安全地带。按照经验,舜蒂至多在楼梯前骂几声,这关就算过了。没想到对方竟然发动新攻势,夜深人静了还鬼哭狼嚎,让人不得安宁。他最后气得打开房门,对着楼下大骂:“作吧你就作吧!三更半夜还让不让人活了?讲个‘触啥霉头’,就犯了天条,想气死我你好做寡妇是否?”

虽然庆吾五十来岁脑溢血,在马场买马时忽然倒地身亡,跟隔着楼板吵架那夜时间相隔小十年,不算是一语成谶。他和舜蒂结婚不到三年就琴瑟失调,夫妻之间大吵小闹鲜有安宁之日是事实,可是庆吾家族遗传的高血压,本身烟酒不断、欠缺运动、嗜吃肥肉,恐怕才更是中风早逝的理由。在没有任何证据指向妻子给丈夫的压力是元凶的情形下,舜蒂实在不必一个劲儿把“慢性谋杀”这样大的罪名,往自己身上揽,还在葬礼上对每一个上前慰问未亡人的吊唁来宾,自责害庆吾早死。

哪怕一生志业止于成家,再怎么说,舜蒂也是进过洋学堂、流亡过大后方的时代女性。丈夫的追思仪式短短几十分钟,她从进场时那个梳着一丝不乱发髻,身着得体黑旗袍,符合身份的高贵未亡人,到葬礼尾声时变身疯狂嘶吼的师奶,真是吓坏了在场所有来宾。代替致祭答礼的陆家晚辈,几个人上前也拉不住她捶胸顿足、呼天抢地,纷纷疑问:“安娣哪能呐?”“小阿姨怎么回事?”

也有宾客悄悄议论:“今朝‘作’过头了否?”

自虐还差不多,舜蒂这哪儿是“作”?当胡闹没有目的,一切做作不是手段,不想引人注目却不在乎旁人讪笑围观,舜蒂的脱序行为已经失去了公认上海女人最擅长的“作”之精神。

不过也难怪众人吃惊。舜蒂最早得知丈夫噩耗时,确实因为夫妻长期交恶,感情冷淡,虽然也表示难过,还真没有过多伤痛,看似只把所有精神用在清点资产,确保自身权益。她还一直亲自安排打点葬礼琐事,到发丧之前都很冷静自持,人前言行恰如其分。

一直到了丧礼这天,开始不对劲了!出家门前舜蒂跟姐姐通电话,明明聊到的是行礼流程,竟然提起了几十年前的初恋男友:“他们讲按照规矩老婆不能答礼。哦,死了丈夫,寡妇就不好见人了?十七岁程子杰就怕我当寡妇,四十年过去,今朝还是当了寡妇。有寡妇命,嫁给啥人都会的当,早知当初,何必怕嫁不出去嫁给盛庆吾?弄得伊天天寻我吵相

骂,自己也气得早死!”

说几句还跑题,都是些相互不搭界的话题:“刚刚我才想到,我一生最危险的时候就是从上海跑到昆明,如果死在去大后方的路上,算不算替男人殉情呢?我一想,后来我活到现在,过的日子都是多出来的。盛庆吾真作孽!”

不过舜蒂平时也爱说话,虽然这天时间地方都不合适,听的人只感突兀与不耐,却没人太注意她忽然之间胡话特别多了起来。

奔赴殡仪馆的路上,舜蒂跟开车来接她的几个小辈聊天:“葬礼上的未亡人和婚礼上的新娘是一样的,女人这天是主角,被大家当成宝贝、公主、王后。只不过婚礼把爱情送进坟墓,今朝葬礼把我的男人送进坟墓。”

负责护送的陆家晚辈不知道阿姨是不是还有心情讲玩笑话,反正当成闲话听听。闻言诺诺,未置可否。没想到这都是舜蒂失态的先兆。

庆吾遗体送焚化区时,事先讲好的按风俗舜蒂须回避,却要陆家派出几个壮丁才拦住非要亲眼看到丈夫化为灰烬的未亡人。老年舜蒂泪水溃堤,哇哇狂号:“你们好狠心呀,最后一眼呀!好狠心呀!”

大姐夫陆永棠讶异地向妻子感叹道:“吾以为伊两个天天吵相骂,哪个会得晓得侬妹妹、妹夫感情嘎好?!”

大姐兰熹替妹妹不顾仪态感觉丢人,低声怒道:“十三点!勿作大,伊勿会得停咯!”气自己妹妹好像闹的乱子不够大,还就停不了了!

舜蒂对旁边的人说什么都恍若未闻,她已经不管不顾。这次她没躲在房里,而是在众人之前公然大哭,在场的听见虽然同情,对她过激的表现也都感不以为然。虽然没人出面喝止,却也都暗暗希望她赶快打住,再搞下去,不但丧家颜面尽失,亲友感觉难为情,葬礼也要变成闹剧了。可是天下人都看到了舜蒂的眼泪,却没有人懂得她的伤心。谁会知道素来看似感情粗枝大叶,让人觉得拿得起放得下的舜蒂,一生追爱不遂,心中始终纠结。少女时期被爱人用以威胁的噩梦今日成真,多年累积的绝望和挫折感再度满溢,她的悲伤全盘爆发,没有出清之前,哪里停得下来?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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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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