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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十二岁那年，他们搬到了芭提雅。
这几年里Run和小白几乎都在迁徙中度过。Run把小小一辆突突车开出了房车的功能，曼谷清迈暹罗，哪里有游客哪里就有生意，一路看着风景过生活。
如今他们住在芭提雅附近的小酒馆里，Run替酒馆拉客，小白课余也在里面收桌子打杂。芭提雅本是座小渔村，但如今它是塞满游客、越夜越美丽的不夜城。在不夜城的这个角落里，Run执拗地在酒馆门口栽了一棵芭蕉树。
大肚子老板每每看到都要骂一句：“这该死的树挡住我的招牌了。”
要不是Run既能替他揽客必要时还能当当保安，更有个小帮手每天在店里穿梭打杂，他才不想收下这对不讨人喜欢的父女，还有那只又老又馋的猫。
Run不理他。每一棵栽过的芭蕉都留在了原地，像在标记着什么。这株新芭蕉长势尤其好。
“又回来这么晚，小白都睡了。”苏珊支在门框上看他，眼神有些迷离。
苏珊是英文老师，白天端庄严肃，晚上妩媚到有些放浪，她是Run拉到酒馆的第一个客人，她说她上了他的突突车，是因为他是她见过的穿花衬衫穿得最有味道的人。
大概是花衬衫的形象都被东南亚大毒枭搞坏了，才让Run显得额外出挑。
苏珊知道小白念书是个大问题，便开始替她补习。她不请自来，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
苏珊今天喝得有些多了，拉着Run一下子坐在芭蕉树下，手里的酒洒出来，被Run抢了过去。
“喂，你看着我。”苏珊盯着他，迷蒙着眼性感的唇一寸寸凑上去。
Run便用酒瓶将自己的嘴巴堵上，咕咚喝了一大口。
“为什么不喜欢我？”苏珊质问得很温柔。
“你根本不了解我，我身上有很多麻烦。”
“你说小白？我很喜欢那孩子，她也不讨厌我。她根本不是麻烦。”
Run又喝下一大口酒，笑着将酒瓶递给苏珊，“她还不麻烦？只不过，人活着，有个长长久久的麻烦也不是坏事。”
苏珊靠在墙根上，乜斜着眼狡猾地笑：“你说我不了解你，那是你从来不肯让人了解。可我还是知道，小白不是你的孩子。”
Run愣了下，旋即释然，大笑道：“这很明显啊，我这么帅。”静了会儿，他坦白：“她是我从前女友那里偷回来的，那时候她还是个没睁眼的小婴儿，天知道为了喂饱她我费了多少劲。”
苏珊竟也没有十分吃惊，眨了下眼，瘪瘪嘴：“别告诉我，你这是为了让前女友永远记着你？”
Run自嘲地笑笑：“我们恋爱的两年，她把我给我爸治病的钱都骗走了，后来我才知道，她早就劈腿了，那些钱她拿去给她爱的男人买了改装摩托。可她明明知道，我是辍学给人做跟班，混了半年断了一根小指才攒下的那些钱……我爸去世时我就想，我一定会让她痛不欲生，一定。”
Run今夜的话有些多，大概是因为喝了酒，可说着这样狠的话语气却是轻描淡写的，“所以她怀孕的时候我就每天盯着她，直到那个婴儿出生，我毫不犹豫地抱走，我打算把一切进行完之后，打一个‘嘿，你的孩子被我卖给贩子了，不知道是会被转卖到山沟里做童养媳，还是被街头骗子打断了手脚用来讨钱，怎么样，你心痛吗？失去最亲的亲人，很痛吧？’”
“我不是让她记着我，我是想让她时时刻刻记着这一刻的痛苦。”他盯着夜空，长长呼出一口酒气，“我不是个好人，我从没想过将小白还回去。”
“但起码，你也没有伤害她，还把她养得这么好。Run，你其实已经开始依赖小白。”
“依赖？我被那女人伤怕了，可不想再与什么人有什么不能割舍的关系。”
苏珊忽然扑了过来，不容分说吻住了他。
她一直觉得他身上那夹杂淡淡书生气的匪气，神秘又忧郁，今夜他向她敞开心扉，不论那颗心是怎样的，她都欣喜若狂。可她还不知道，这只是一场告别。
Run潇洒地结束那个吻，扶着芭蕉树站起来，摇头晃脑伸了个懒腰：“真是喝大了啊，什么话都说。晚安。”
暹罗猫懒懒趴在屋顶上看月亮，身边不为人所见的美男子仍是初见模样，它却老得胡子都灰了。
这些年余先生保持着隔几个月出现一次的频率来替它挠下巴，他不来的日子，它就像只老年痴呆的猫，无所事事地在屋顶走来走去，有时候脚下打滑会轱辘着滚下去，没精打采的挂在芭蕉树上，立刻忘了前一刻自己在想些什么。苏珊说Run已经开始依赖小白，它又何尝不是依赖上了余先生。而这热闹的人世里，他不来，便寂寥得像是只有它一个。
方才目睹过激情的kiss场面，暹罗猫有些羞涩地舔了舔爪子。
“这里的老鼠味道怎么样？”余先生忽然问。
“大概是芒果种子吃得多，肉质偏甜。”
他笑了笑，似在回味她这句话。那猫却忽然抬起脑袋：“喂，你为什么叫余思寸？是不是你心里一直思念着一个人？”
他愣了下：“这十几年也没有白呆，倒学会些察言观色。”
没有否认，那便是真的了。心往下沉了沉，支起身子踱步走开，一不留神又从屋顶滚了下去，挂在树杈上，可这一次却没能顺利将前一刻的话忘掉。
抬头看看，他正垂眼看着它，那一张俊朗无双的面孔，疏疏淡淡的神情，似柔似冰的眼神，叫它猫心荡漾。
“怎么就走了呢，睡前故事不听了吗？”
“……听。”
“你躺在那里刚刚好，我最近对猫毛有些过敏，离得近了会不舒服。”
“……”它决定下个春天去找一只公猫在草地里好好玩耍！
余先生走后的日子，它只能反反复复回想他讲过的故事，脑子里都是那魅惑的声音，缠绕盘旋挥之不去。
这段睡前故事，很久之前便有了开端，却一直没能讲到结局。巧合的是，它和白犀的那段前世发生在同一个年代，只是还要更早些。
殷商末年，帝辛在位，王叔比干辅政。
西方周人四处征伐，已占天下三分有二。那年三月，周军与商军在黎城展开一场酣战。周军大败，王子姬昌被俘，亲兵出征的帝辛虽获大胜，归途之中却被周军残兵冲散，斜刺里一支冷箭偷袭，帝辛独自昏死在尸堆之中。
醒来时却见一个少女正拄着下巴俯身看他，他躺在一只山洞里，斜斜的洞口扫进春寒之气，身边小瓦罐里咕噜着药香，他的铠甲与剑都被解在一边，身上盖着厚厚的狼皮。浓眉一皱，他的手上蕴着力量。那少女却笑嘻嘻地一步跳开了：“看你的表情，好像刚醒来就要打人的样子。你别怕，我不是周人也不是商人，所以哪边都不帮。不过你想打我杀我也是难事，身上伤太重了，得好好养上十天半月才能动。算你运气不赖，遇上我小医仙，不然早和那群野鬼一起去投胎了。”
她自顾自碎碎说上半天，他不耐地转脸，看见靠洞壁上倚着半人高的竹篓，旁边铺着些草药，以及十几根犀牛角。
“别乱看啦，喝药。”小医仙摆正他的脑袋，用手指粗细的竹管喂他，他皱眉侧头躲避，她便笑笑的再将他头掰过来，嘴里不免得意，“管你是将军还是大王，到了我手里就得听我的。”小小的手在他下巴上抹着流下来的药汤，有暖暖柔柔的触感。
他警惕地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因见过世间叵测人心，再无邪的面孔都可能只是面具。而半路丢了王帅的商军不知是否大乱，朝歌上下是否已当他死了，局势是否又有变化？种种牵绊，为今之计只有委身与此，尽快养好伤回到王宫。
所以，他暂时不能杀她。
小医仙每天很早便出去，背回一篓子药材，放在火炉旁烘干。这里是黎城郊野，本没什么人烟，因那场大战，尸横遍地，更是少有人迹。每到夜晚，狼嚎声四起，好像在招朋引伴分食着战争的馈赠。若不是她，此刻他也许已葬身狼腹。这样想着，倒略有些感激。
小医仙是个话痨，她盘腿坐在他身边，手上忙忙碌碌，嘴里也叽叽喳喳，还时常在睡前讲上一段小故事，通常都是自己的光荣事迹，夸自己夸得很是从容。有时她一边活剥蛇胆，一边跟他讲这蛇胆对他的好处。剥好了便把蛇身穿在树枝上架上火上烤，蛇胆丢在一坛药酒里，搅了搅，倒出一碗喂他喝。她看上去单纯无害，可手法着实无情，让他刮目。有时候捉到老鼠，扯着尾巴，吧嗒甩在洞壁上敲晕，也是剥了皮烤来吃。一张张灰色的鼠皮集在一起，缝补她那件氅衣，狼牙做扣，领子上绑一圈红狐狸尾巴，倒也不失华丽。
小医仙照顾他好像只当一件解闷的事，他话很少，她有时会显得很不乐意，给他起了名字叫鱼，只有鱼才一天到晚睁着眼不说话。
“喂，你就当报答我也该多开开口。我最怕安静了，从前都是带些受伤的野兽回家，它们还能陪我玩耍，最不济还会虎视眈眈想要吃掉我，我分出点心思来斗智斗勇也就不觉得闷。这回养了个大活人，却这么无趣。”小医仙拿着根鸟羽毛搔他鼻孔耳垂和下颌，他无奈，敷衍道：“老鼠肉好吃吗？”
“有些甜，你要不要尝尝？”
“你这样子，来世做只猫好了。”他已经能动一些，挥了挥手，厌恶地躲开那块鼠肉。
“改天剁碎在肉粥里，看你吃不吃。”她狡猾地笑笑，往深一些的洞里走，就着火光他看着映在洞壁上的影子，是她在换衣服，极瘦的身体，和他后宫里那些丰腴的莺莺燕燕都不同。他闭了眼，道：“替我跑个消息。”
“咦，死鱼也会求人。”她跳过来，衣衫不整的。
“帮我打探下朝歌的局势。”
“朝歌？离这里远着呢，最快也要三天来回。不过过一阵我要带着这篓犀牛角去卖，正好帮你问问。”
他睁眼看了眼她，她解释：“其实商军每次出动战犀营我都会跟到会战的地点，因为战后总会有阵亡的犀牛，这犀角的价钱你不知道吧？”
“你要那么多钱干嘛？”
“攒嫁妆咯。”她嘻嘻哈哈亦真亦假的样子让他有些恼火，便又闭了眼不言语。
“不过我要等你能自己走动了才去，不然留你一个人在这洞里我不放心。”说着又摸了摸他的脸颊，像对待一个小婴儿，“我小医仙救活的人，可不能随随便便被狼吃了。”
到春末夏初，他已能走动，只是时时需要搀扶，那支箭射在膝盖上，整个月牙骨都碎了，即使愈合，日后走路也会有些跛。箭上似乎淬了特别的毒，所以虽然是膝上的伤，当时却浑身僵死，足以致命。小医仙能救活他可见医术十分高明。
“喂，鱼先生，你家中有几个老婆？”某一天她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他皱了皱眉，后宫里有多少女人，他是不知道的。那些小国时不时便会献上些女子，大多数他连见都不曾见过。他在她们面前一向是冰冷谨慎，那笑靥如花下，不知都是怎样心肠。
他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这个瘦小的丫头面前，有了想要温柔的时刻。
“即便有，也都不是我想要的。”
“哎，男人就是这样。”她摇着头，语气又酸又开心，说不清道不明的矛盾。
后来小医仙去了一趟朝歌，走之前洞里的食物储备得像要过冬。还抓了头驯服的豹子拴在洞口，权当门卫。
她似依依不舍，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才叹口气道：“死鱼，等我回来。”
看她背着高高的竹篓走出洞口，他心里也莫名空了一下，好像一直伴在身边的一件物事遗失在了茫茫人海里。刚感到落寞，脆滴滴的嗓音便在耳边响起：“有没有开始想我？”抬头，看她趴在洞口上方，挂着脑袋冲他笑，一副清秀眉眼挤弄着，像只调皮的小猴子。
“上路吧，天黑路难走。”他转身进了洞里，听到她脚步声这次真的走远，门口那只豹子像只大猫，撒娇地蹭了蹭他衣角，他唇角挑出丝笑来，心底竟有一抹温柔。
小医仙果然三日便赶了回来，风尘仆仆，鞋子也烂了几个洞，恨恨难平地坐在地上扇着风：“朝歌现在可乱着呢，听说这次黎城之战帝辛大胜归朝后性情大变，以前便听说这位大王手段狠辣，如今更是杀戮成性，现在商人都在议论着，怎么把这昏君除掉，让一位贤明的君主继位。”
他脸色一凛：“帝辛在朝歌？”
“是啊，夜夜笙歌，还给他的爱姬建了座高耸入云的台子，叫作鹿台，据说是用来贮藏财宝观赏杀人，真是变态。”小医仙耸了耸肩，“不过我的犀角倒是卖了好价钱，据说宫中的杯子如今都要换成犀牛盏，所求甚广，市面上的犀角供不应求，帝辛已经下令将战犀营的犀牛挖角做杯。”
他的拳头已握出青筋，半晌，却一言未发。
“鱼，你怎么了？”
“我的脸，能医好吗？”他忽然问。
这些日子他手脚不灵便都是小医仙照顾他，每日替他梳理头发，擦脸喂药，直到她离开这几日，他才自己动手，于是在那盆清水中看见了自己的脸，原本的丰神俊朗早不复存在，皮肤上布满巨大的红斑，眉毛秃了，鼻翼塌陷——如今怕是没有人能够辨得出他原本的模样。他忽然明白，即使那日他的部下回师到去尸堆之中翻找他，也必然是找不到的，偷袭他的人不止要他死，还要他面目全非，而这偷梁换柱的阴谋，是早就计划好的。
“……其实你这样，也并不难看。”小医仙怯怯地看着他。
他却冷冷重复：“能医好吗？”
她咬着唇，头压得低低的，半晌只嗫嚅：“和你在这山洞里作伴，我很快乐，你以前长什么样子，或者是谁，都不重要，我……”
“可那些，对我很重要。”他打断她，将篝火熄灭，不想她再看见自己的脸。
三天后，他动身前往朝歌，凌晨启程，没有惊动小医仙。行到日中，却在莽莽旷野中看见一个骑豹子的少女横身拦在百米之外，一步步朝他踏过来，她面色带些凝重，走近了，却仍是嘻嘻一笑：“你那膝盖骨，走到朝歌恐怕又要残了，我送你一程。”
他也没拒绝，两人共乘一骑，她坐在他身前，异常端正老实，好像连喘息都小心翼翼。寂静间，她突然冒了一句：“其实，朝歌那个帝辛是假的吧？你才是真正的周王……”
他身体一僵，没有说话。
“当初救你时便知道你身份不凡，因为你穿的盔甲和那些兵士都不一样，”她道，“在朝歌时，我远远看到那人与宠姬妲己登鹿台，那样子和你真像。”
他重重一滞，似被击到，却只是用力夹紧豹腹，飞驰起来。
“这一趟，你非去不可吗？”她的音调有些黯然。
“你是不是觉得，我已没有拿回一切的可能？”
“当然不是。”她慌忙解释，又道，“你这次回去，若能归位，可不能忘了我的恩情。”
“你的嫁妆，还差多少？”
嫁妆？他不会知道，她的嫁妆本有多么贵重。
到了有人市的地方，他们换下豹子，买了两匹马。星夜兼程，又两日终于到达朝歌。却听到比干的死讯。
比干进谏，“帝辛”却被宠姬妲己谗言蛊惑，下令杀比干，剖其心。
小医仙看了看他煞白的脸色，忧心道：“你宫内的心腹惨死的惨死，出走的出走，能帮得上你的，恐怕不多了，而且此时你很难入宫，就算进得去，难保他们会信你，若是要杀你灭口，你就死无对证了啊。”
他看向城门，慢慢合上双目：“王叔……”
听说比干的尸体曾被吊在城门之上暴晒三日，他直到死都不能相信，自己一手辅佐的侄儿竟暴虐至此，一双眼怒睁着，望向王城。
小医仙看他难过，咬了咬唇，终于还是道：“我倒认识个人，在朝歌城里做屠夫，先前卖的犀角便是通过他倒进王宫，说不定可以从他那里想想办法。”
那人是个白须老者，长眉灰袍，有些仙风道骨。比一般的屠夫要干净太多。
小医仙介绍两人见了面自己便要溜掉，却被他扯了回来。她拿眼神望了望他，他淡淡道：“这也是你的事，不用回避。”
在老者家中商量好混进宫中的具体细节，却突然得到消息，东夷反叛，“帝辛”亲自率兵前往东方平叛。这倒是他入宫的绝佳机会，可他知道，一切都不会那么简单。
果然，一夜之间小医仙和那老者都已不见。桌上留了张鼠皮，寥寥数字，告知他，想要救小医仙，拿姬昌来换。姬昌自黎城之战被俘后便被关押在朝歌，比干自死都不肯将他交出来，只说这人有腾挪乾坤之力，万不可活。比干说的没错，周王已死，如今王子姬昌已是下一任周王。
他自然知道比干将姬昌囚在何处，也知道放走这个周王将是多大的威胁。
当日同时传来消息，周军趁虚来袭，已驻扎于离朝歌近在咫尺的牧野。
眉头越皱越紧，一念之间，他将那鼠皮丢在身后，牵马向牧野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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