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养过两任猫，都有矿工气质巫昂

我养过两任猫，名字都叫比比，都是泰国暹罗猫，似乎前面那只脸更黑，是巧克力重点色，后面那只淡一些，是琥珀重点色，它们都有矿工的气质。比比二世更逗，天生对眼儿，我是在国展一带一个拥有二十几只暹罗猫的家庭买到它的，当时它才刚断奶，在小窗上和姐姐妹妹们蹦蹦跳跳，十分可爱，我依次抱了一遍那些小猫，提醒自己要冷静，要选一个看起来活泼好动的。无奈，多数猫咪都有严重的对眼，除了比比，它在跟我对视的那一瞬间，眼神显得那么正常，好像洞悉了一切的老家伙，就它了。

那天我们开着车去找个朋友吃饭，庆祝家里添丁，整个吃饭的过程中，它乖极了，而且冒着一股浓浓的傻气，这傻气是智商使然，在之后的日子里，它越长越大，眼睛越来越对，渐渐地看人的时候，眼珠子基本上集中在中间，它自己浑然不觉自己有那么逗，还在认真而深情地看着你，被它看的人，却总是瞬间笑爆。也因此，这个比比，人缘儿极好，见过它的人，一是一定要追着它满屋子跟拍九宫格，发条朋友圈，二是从此以后我失去了这个朋友，对方跟我联系只是在问比比的近况如何。有些人还会哀求我发几张近照给它们，如果发了，则给我以敷衍的表情包，而后沉浸在爱豆更新近照的极度快乐之中，如果不发，过一段时间还会来催，总之简直不知道是我的猫，还是他们的。

在它们眼中，我不过是比比的饲养员，而已。

▲比比二世读剧本中，在花园摆pose。

因为常年被人拍，它已经学会了摆一个姿势定一个格，已经是很职业的模特儿了，它还知道移步换景，选择更能衬托自己妙曼身姿的背景板，在它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是假山，所有植物都是森林，画画的朋友过来赞美他，身上的毛色是高级灰，它也逐渐懂得高级灰是什么意思，总把自己的高级，灰扑扑地藏起来，收敛了自己的光芒，只剩下暗哑的毛色。我没有养过敏感脆弱的猫，我养的猫一律是将自己猫性的缺点，像空调外挂机一样挂在建筑物外墙上的，昭然若视，毫不掩饰，这大概是一种补偿吧，它们放大了我自己心大的一面，缩小了我的脆弱与敏感，将我不乐意时常放在桌面上反复琢磨的东西，吞噬掉，溶解掉，只剩下了二和流氓。

两个比比都既温文尔雅，又有一丢丢匪气，它们都习惯了莽撞地冲向一个什么目标，然后脑袋就套到塑料袋里了，给它们穿上猫穿的衣服，它们都会吓得一动不动，跟个傻子一样愣住了。这种共性奇妙地出现在两只猫身上，不得不说，也许暹罗猫就是如此，暹罗猫没有那么神经质，神经比较大条，也不怕见到生人，家里来无论多少客人，它们都会出现，都堂而皇之地故意路过所有的客人，甚至很快踩到人家身上。我养过的猫一律自来熟，所以，偶尔到某个朋友家，他们养着个怕生的猫，会让我很惊诧，那种一见到陌生人就躲起来的猫，躲得跟自己不存在一样，在我看来，好像就不是猫了。

养了猫，总有一种此生终于尘埃落定的感觉，家里像是长期有一尾在水底静止而浮潜的鱼，尾巴偶尔摆动两下，多数时间它躺在那里，猫是绝世而独立的小东西，它想理你的时候你不能不理它，它不想理你的时候，你即便是理它也无济于事。通常，早晨五点来钟，它就开始来挠卧室的门，挠的力度持续而稳定，不开门你也不能继续睡下去，跳到床上来以后，又把脑袋凑到你手边，不管有多么困，这时候是一定要挠挠它的脑袋的，必须撸到它通体舒泰，发出咕噜咕噜的惬意的声音，才肯罢休。而后会贴着你心满意足地睡下，和你一起补个回笼，太阳出来后拉开窗帘，照着床上这只懒猫，看着它贪睡的脸，软软的小身体，不知道是母爱还是父爱还是祖父母爱一起涌上心头，真是适合山盟海誓的时刻。

夏天来了，比比会像一只蝙蝠一样平摊在地上，他全身心地向大地汲取剩余价值，像一听想要被冰凉的燕京啤酒，他也会跑去我当时住的院子里头，趴在花丛草丛之中，正午的时候，趴在西墙的爬山虎密密的叶子底下，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来那儿有个猫。他趴着，眼睛在阳光下变成一根线，竖着的，其余部分只剩眼白，看着有点儿诡异，跟其他猫不同的是，比比二世的那根线，是聚在鼻子两侧的，看着又恐怖又滑稽。他对夸赞素来敏感而上心，如果你因为他对眼，说他不好看，丑，残疾，他会咬你，但如果你言不由衷地说：“啊，世界上最英俊的小王子哪儿去了？”他会立刻出现，舔你的手，躺下，翻出柔软的肚皮来和你社交。

比比二世因为对眼儿，视物总是有点儿障碍，他小时候跳过一只藤椅，勾到了皮毛，背上有一整块皮毛掉了下来，从此以后，那里总是缺了一块毛，再也无法弥补。有一回，他在二楼栏杆那儿练习跳跃，一个助跑英姿飒爽地跑过来，然后空中虎跃，没有控制好距离，从空中像个滑翔机一样掉了下来，当时我正仰头对着他，眼看着他掉在我跟前，居然没有骨折也没有受惊，过了一会儿，自己耸了耸肩，起身走到别处去了。还有一次，我在二楼工作，他卧在边上栏杆上陪着我，躺着躺着，一翻身掉了下去，我一扭头，猫没了，还以为他去了卫生间尿尿。而他逐渐也都习惯了掉下去，再自己爬上来。

比比一世比比比二世皮，那是我养的头胎，缺乏教育经验，一味地溺爱，他要什么，就给什么，想翻垃圾箱就翻，还上桌吃菜，不单是沙发，还会将各个房间的纱窗撕烂，导致了我每年夏天都得换一批纱窗，换纱窗的时候，我也很想换猫，他有时候会从自己撕烂的纱窗，打开我忘记插上插销的玻璃窗，从厨房偷偷地跑到七楼顶层，做一只在屋顶漫步的猫。它走来走去，不知不觉从一单元走到七单元，在三单元张望了一会儿人家正在辣椒炒肉的现场，呛得一脸烟，而后灰溜溜地再回到一单元，在窗外喵喵叫，做无辜状，他或长或短的冒险，最多曾经长达三天，我怀疑某个单元的邻居，放了点吃的给他，让他肆无忌惮地在外面野了那些天，回来后还有点儿“你如果不好好对我，我还会离家出走”的底气。

这两届比比都有吉普赛人的天赋，与其说它们很爱离家出走，不如说，它们总是被我寄养在各种朋友家里，大家都知道，我出远门往往不是提前半年计划的，而是半天，早起心血来潮，中午就要动身，在早晨和中午之间，我得倒垃圾、收拾行李、清空冰箱，还得在百忙之中想出个朋友来寄存两代比比，这是很考验人的事。考的不单是友情，还有另外一个人应对突然发作的友情的能力。关于如何送一只猫到别人家，我有很多经验，最重要的就是要让对方猝不及防，还来不及找到一个合理的、委婉动听的借口，这只猫本尊已经驾到了。主人家带着尴尬的、无奈的、逆来顺受的微笑，接下了你手中的猫笼子，为了让比比们去别人家不至于受气，我花费重金购置了太空舱风格的猫窝，无臭无味猫厕所，高级木屑猫砂，以及一些玩具。

有一段时间，我一个女朋友刚刚开始热恋，乘着她被多巴胺催得晕乎乎的东风，我把比比一代送到了她家，她当时正好穿着一件非常适合谈恋爱的睡裙，我将比比塞到她怀里，好像让一个高中女生被迫怀孕，提前做起了妈。

“麻烦你了啊？他很乖的，很听话的，早睡早起，不粘人不捣乱，特别棒！真的。”然后我就走了，赶赴我那不可知的旅程。过了几个月我回来了，我的女朋友已经打算和她的男友结婚，两人小脸红扑扑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我，跟我历数比比一世的不是。

“家里的垃圾桶已经被他翻得不成样子了，翻垃圾桶里的吃的也就算了，连小塑料袋都重新拿来套头，脑袋太大，套上去了就下不来，急得直后退，退到撞到墙，撞到沙发腿儿，又疼得哇哇叫。指甲太长，不让我给他剪，扒拉纱窗的时候，五个指甲勾在上面，跟攀岩一样，攀到天花板了，再想往下跳，又不敢跳，又是哇哇大叫，等着人来救他。我这纪梵希的沙发也毁了，毁成金五星批发市场的质地了，他才不管呢，就在沙发上磨指甲，我算了算，每磨一下，成本是五十块不止，他每天光是磨指甲就要花掉好几千。”

▲被干妈打扮成卡门的比比二世

女朋友本来只是个不需要负很多责任的干妈，因为我出门太久，她渐渐亲妈人格上身，一边数落，一边紧紧地抱过来抹眼泪，为即将的生离死别。

我说：“你要是喜欢，要不就在你家多住些日子？”

她立刻擦干了眼泪道：“不用了，不必了，不要了，他也该想你了。”

我只好灰溜溜地抱着比比一世回家，他比我走的时候胖了一大圈儿，已经像一个等着皇阿玛驾崩太久的王储，双下巴也出现了，游泳圈也有了，还不忘调皮捣蛋的初心。回到家，他吓尿了，而后因为浸泡在自己的尿液中一个多小时，恼怒不已，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次日竟将尿尿在我床上，以期报复。

有一段时间，我总是出差，每次出差不过三四天，送去朋友家过于麻烦，我便大胆买了个自动喂食器，可以自动喂猫粮和水，听起来很厉害，其实不过是遵循了“吃完喝完下面的，上面的又再滑下来一点儿”的物理学原理。如此，便放心地将比比一世放在家里。

不料，等我出差回来，他倒是没饿死，看着又比先前胖了一圈儿，然而我一回来，泡了一大马克杯茶，开了台式机赶稿子，他便腾地蹿上来，毫不犹豫地将马克杯打翻在键盘上，他成功地将这数日独居在家的怨气，尽数发泄在键盘上，我只好拿键盘去太阳底下晒，一边尽心尽力地安抚他。不管公猫母猫，都是怨妇体质，吃百家饭、见过世面的猫也不例外。唯有知道了这个道理才能和猫们和平共处，然而到了比比二世，我改不了心血来潮的出门观，他改变不了去干妈们家流浪的命运。才六个月大，就被我送去白小姐家和她的两只狗、三只猫共同生活。

白小姐是个画家，巨宅无比，家里的猫狗多，她出个门都要提前一年谋划，这些猫和狗放在那里，我因为帮她看顾了两三次猫狗家族，积攒了一些人品分，得以把比比二世堂而皇之地放到她家去。六个月，他对白干妈的感情培养得比亲妈好多了，因为猫多，无法控制投食量，他打小便吃得下巴都看不见了，脖子和身子连成一体，抱起来一看，呲着牙，对着眼，胖乎乎，才一岁不到，已经有了三十岁的外观。

悲哀的留守儿童。

后来白小姐家的猫越来越多，有一段时间她都数不清自己家里养了多少猫，她把画画之外的时间都用来爬到屋顶上找猫，去邻居家央求人放猫，唯恐不小心把猫关到衣橱里，患了强迫症一样不停地检查。她的猫，已经马上要启用古拉格群岛犯人们的编号管理系统了。我还是那个只养着比比一世的孤僻的文学家，每天他将屁股对着我，已经被阉割掉的空荡荡的黑色蛋蛋在那里若隐若现，他对我的尊重仅此而已了。我终于再也不能忍受这种生活，打算再离家出走一趟，白小姐已经严令我们之间的交往仅限于人类之间，不要跨物种交往，比比一世在某一次到她家寄宿过程中，赶上了发情，把她昂贵的“瞧这拉锁儿，瞧这皮子”的包包，当成了小便池，还躲在被窝里尿，还尿在她的画上，颜料当中。换作是我，有人在我的文档当中骚骚地尿一泡，我也是会忍无可忍的。莎士比亚能忍受威尼斯商人手里捧的不是三千块金币而是一兜猫尿吗？巴赫的十四平均律能写在尿渍斑斑的五线谱上吗？如果太平湖当年盛满了猫的小便，会不会救了老舍一命？

总之，我只能给比比二世找下家，我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送到了才刚认识两天的网友叨叨猫家，仅仅因为她的网名带了猫字。去接他的时候，来年的柳絮已经飘满了南五环，我身上还穿着冬装，一脸沧桑地去见我久违的猫，一进屋，一只脸蛋黑黑的猫鬼鬼祟祟地路过，我对叨叨猫说：“这是谁？好像比比啊！”她冷笑：“您真是贵人多忘事，

这就是比比。”

我把他抱了起来，两行泪从他的眼眶里漫了出来。

“他以为你不要他了。”叨叨猫又补枪。

“那你要吗？要不要？他很乖的，很听话的，早睡早起，不粘人不捣乱，特别棒！真的。”

“滚！”叨叨猫连带着太空舱猫笼、无臭无味猫厕所、高级木屑猫砂一起给我掼了出来，我们俩一起回到南五环到东六环的路上，夕阳正像一颗带了斑点的鹌鹑蛋一样，挂在天边，我和比比二世聊天。“阿比，你长大了想干什么呀？”

他没有作答，呲了一泡尿在车后座上，他对皮革和塑料这两种材质，打小就有着浓厚的兴趣。我和我的猫之间，永远有着神奇的默契，不久后，他远赴郑州，去了我大学同学那里。

今日作者

巫昂

诗人，小说家，宿写作中心创始人。出版有诗集《干脆，我来说》，长篇小说《瓶中人》等。

本文刊于《艺术风尚》/9-10月合刊

文章版权归《艺术风尚》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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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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